献城(2/2)
刘继元木然的转过脸,声音像是从一个空洞中传出一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每人都有自己的天数,朕不例外,杨家也不例外!“
潘仁美所言绝非恐吓,五日后的凌晨,天光还未放亮,刘继元便被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惊醒。待他刚刚披上龙袍,还未蹬上靴子便见杨继业带着大郎二郎急步进来,也不及行礼便指着外边,说道:“皇上,宋军攻上来了。现在城北的宋军正在集结,已经由东路向城南行动。我原想派三郎四郎各带着一队人马分别驻城北和城东,但是宁王说他奉了您的旨意前来守城。让我带着其他儿郎都去城南,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此刻,正是临曙之前天光最的暗的时辰,外边已隐隐约约传来宋兵攻城的呐喊声。刘继元缓缓的套上靴子,顺手挂上了佩剑,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道:“杨元帅,上一次宋兵首先攻破的是南门,而且南门的外墙被水泡坏后,至今尚未完全修好,所以南门是我太原的薄弱所在。你就和几个儿郎一起,都去南门防守较为合适。其他城门均是易守难攻,就让……”刘继元想了想,“就让宁王刘继昌带人去防守吧,而且朕这次也要御驾亲征。”
一听这话,不光是大郎二郎面面相觑,就是杨继业也不由的愣住了:宁王是刘继元的幼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虽然平日也喜欢弄刀舞剑,但是校场比武和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厮杀岂能一样;就是刘继元自己,也从没有披挂上阵,还谈什么御驾亲征?
“皇上,”杨继业上前一步,一拱手,恳切的说道,“此刻宋兵来势汹汹,光凭宁王一人能掌控三个城门?城南确实难以防守,但是我已经派了四郎,五郎和六郎在那,料想一时无事,再说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上,你还是……?”
刘继元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打断了杨继业的话:“朕意已决,就这么定了。怎么?杨元帅不相信我要同太原城共生共死的决心?”
一听刘继元沉着脸,口气颇为严厉的这么一说,杨继业不敢再解释什么,只得带着大郎二郎匆匆离去。走出刘继元的寝宫,看着往来如穿梭于皇城的军卒,大郎心中陡起警觉,不由地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望了一眼皇城,冲着杨继业的背影喊了一声,“父帅,我觉得有些不对呀。”
一听大郎这么说,走在前头的杨继业和二郎同时站住了脚,杨继业扭过脸,问道:“怎么了?”
“父帅,以前皇上虽不能说对父帅言听计从,但是向这样当面驳回的从未有过。父帅,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变故?”大郎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心的说道。
杨继业听着城外隐约传来的擂鼓声,定了定神,仰天长叹了一声,说道:“我只求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太原城的百姓,其他的事情不想那么许多了。走吧!”
父子三人刚刚走到城南的军帐外,见看见三郎策马飞驰而来,一跳下马,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父帅,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宁王的手下拿着皇上的谕旨,让我来城南,而且只允许我带几名亲兵,不让我带我所辖的人马,发生什么事情了?”说话间,四郎,五郎和六郎也围了过来,四郎抢先说到:“父帅,我也觉得不太对劲呀。我们刚才发现大量的宋兵聚集在城南,但是据探子来报,其他城门只发现了少量的宋兵人马。父帅,这其中一定有诈。“
还未及杨继业多想对策,就听见城外宋军几声霹雳一样的震天雷在城门的四处响起,撼得大地籁籁抖动。杨继业忙带着众儿郎疾步登城,站在高处四下瞭望,只见无数宋兵黄蜂出窠一样一齐涌出,霎时间太原城城南外,到处都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声。那些宋兵不知道事前被许诺了什么,竟然以个个身手矫健敏捷,剽悍勇猛。虽然城上尽自放箭,竟似丝毫不惧。
“爹,宋兵来势汹汹,孩儿愿出城迎敌,杀杀他们的锐气!”五郎第一个挺身出来,亢声请战。
“我也愿去!“
“我也去!“
“宋军兵多,我们兵少,只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杨继业紧张地思量着,缓缓的踱着脚步。忽然,杨继业倏然回身,看着纷纷请战的儿子,按住了腰间悬挂的宝剑,大声说道:“四郎,五郎,六郎,你们各领一队骑兵,从侧门杀出。只为打乱宋兵的阵脚,记住不许恋战。其他人和我一起上城楼”
“是。”
片刻功夫,宋营的士兵,就看见一队汉军骑兵挥着长刀,红着眼睛大吼大叫地扑了过来。宋军万万没有料到,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太原城中,还有这些不怕死的人,顿时有些惊呆了。这帮如狼似虎的汉军,像发了疯似的,一眨眼功夫,就冲进了敌阵。宋军元帅潘仁美在高处的土坡上看看清清楚楚,忙命自己的学生黄龙组织弓箭手放箭掩护。霎时间,城内外鼓声阵阵,呐喊助威声、刀剑碰击声,人喊马嘶声,受伤者的喊叫声,混在一起,喊声一片,惨烈异常。
冬日晨曦,铁骑纵横;战马嘶鸣,刀剑闪光。空中怒卷着阵阵黄沙,地下流淌着殷殷鲜血。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和着战鼓号角,以及步兵们助威的呐喊,令黄龙的兵马,个个心惊胆战。随时这几股铁流样的汉军杀入,攻城的宋兵不得不败退下去。从清晨到正午,宋兵的几次攻打居然都是无功而回,气得元帅大账内的潘仁美破口大骂:“废物,全是废物。我几千人马居然都攻不下一个只有不到千人防守的太原南门?黄龙,马上飞鸽传书给刘继元。不能等到午后了,叫他马上动手。不献上杨家将的人头,他自己的人头也不能保!”
亭午时分,绛红的冬云愈压愈重,在阴沉广袤的穹隆上烟霾滚动。一片,又一片,两三片,柳絮棉绒一样的雪花时紧时慢,试探着渐渐密集起来,不一刻功夫便是乱羽纷纷万花狂翔,遍地横尸的战场就被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到也减去了几分不祥与恐怖。
这个时候,杨继业趁着宋军攻城的空挡中整顿了一下自己人马,所有城南的汉军都被集中在大帐前一片平坝上,虽然一个个泥污不堪的,却也精神抖擞,雁翅般立在大帐前。杨继业望着跟着自己多年的部下,想说点什么,刚张口就听见一个人策马而来,此人下了马后,踉踉跄跄的跑到杨继业跟前,结结巴巴地说:“杨元帅,宋军,宋军进城北了。”
“什么宋军已经攻入城北了?”纵然杨继业是个久历风险,多经战阵的人,心中也是一震,脸色一下子苍白,急问道:“城北也有几千人马,怎么说也能支持一阵子,怎么这么快宋军就攻入城北,那,那皇上呢??”
“回杨元帅,不是攻入的,是皇上他,他—”那兵士兀自喘息不定,喘着气回道,“是皇上率领文武百官开城归降的。”一听这话,杨继业心里“轰”地一声,立时头涨得老大,周围的天、地、人顿时旋转起来,只觉心头突突乱跳,竭力想镇定下来,却哪里能够。
“杨元帅,皇上都投降了,那我们……?”那个军卒打量着杨继业的脸色,小心的问道。
“他奶奶的,皇上归降,我们杨家不一定要归降。”五郎断喝一声,“爹,趁着宋军还没有在城内立足,我和六弟去把娘,嫂嫂们和弟弟们接出来。凭着咱们一家,还愁杀不出去?”
“是呀,爹,我们杨家为什么要归降?我们可以去麟州,哪里本来就是我杨家的立世的地方。”由于好几天没有睡个好觉,三郎熬的两眼通红,左臂上不知中箭还是刀伤,缠着绷带,粗得袖子都放不下来……
杨继业没有再说什么,一切都已明白,汉皇要投降,那是早就想好的事情,把自己一家打发到南城,就是想让宋军拖住自己;什么所谓的御驾亲征和宁王守城,无非是怕自己阻拦而找的一个借口。只是汉皇呀,这个太原本来就是你们刘家的,你要归降,何不痛痛快快的明说,又何苦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
杨继业低头思量一阵,见周围的几个儿子,偏将和军士们都等着自己拿主意,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要归降,或许是不忍心百姓连年征战受苦。我又怎能忍心让大家跟着我走这条扯旗造反的路呢。”
“爹,我们杨家和宋军打了近十年的仗,归降后,他们会放过我们么?”大郎有些担心的说。
还未及杨继业答话,一支打着宋军的旗号人马飞驰而来。这支盔明甲亮,足有近千人的宋军来到南城后,并不急于动手,而且迅速整齐而又有序的,将杨继业的汉军包围了起来。宋军手中明晃晃的兵器倒映着雪色,闪着寒森森的光芒,透着一股重重的杀气。正当汉军们也都纷纷拔了兵器,准备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从宋军的人群中走出一个白衣素服的人,大声喝道:“杨继业接旨!其他人一律退后,跪下!“
“是皇上?“杨继业定神一看,大吃一惊。早上还是珍珠顶冠,欣金龙袍的汉皇现在仅穿着粗布白衣手正捧着一道明黄的旨意。
“杨继业接旨。“刘继元见所有的汉军汉将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没有一个‘退后‘更别说“跪下”,不由严厉了口气,大声重复了一遍。
“皇上,您,您真的归降了?”从早上起,杨继业心里便隐隐觉得不安,虽现在亲眼所见,依然不愿相信。
“杨元帅,接旨吧!”刘继元看了看这个从十几岁就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元帅,忽然感到无限伤感,目中满是忧郁和无望,无可奈何的说:“义兄,大势已去,接旨吧!”
六郎看着这个昨日还在金殿上慷慨陈词,要誓死守卫太原的刘继元,今天居然捧着宋国的“旨”,口口声声让自己的父亲顺应天命,不由的心中泛起一阵厌恶,“这个人就是我杨家保了十多年的汉皇刘继元?”六郎恨恨的摘下头盔上的红缨子,重重的扔到地上。
站在一旁的一个五品校官打扮的宋将见无人应声,忙从人群中站出来解围,尽量放缓了语气说:“杨元帅,你若是抗旨,不但你得命保不住,刘继元和你儿子的命也保不住,恐怕就连跟随你得这些将士也难逃一死。既然刘继元都已经成为我皇的臣民了,你又何苦一意孤行呢?难道你真的愿意让这么多人陪着你死?”
杨继业看了一看吓得簌簌发抖的刘继元,叹了一口气,徐徐的将手中的宝刀放下,说:“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归降。第一,不能伤害我皇,第二,不能伤我太原城的百姓,第三,不能伤害我北汉军卒。如果你们能答应这三条,我就归降。”
“好,杨元帅这三条我都答应。“那人连忙应声回到。
“敢问将军是何人?”直到此时,杨继业才注意到这个一个个子低低,貌不惊人,一直站在刘继元身后的宋将。
“在下黄龙,是潘元帅帐下副将。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在场的诸位将士作证,只要杨元帅让你的属下,缴械归降,我定然能保证将军的这三个条件。”
“你能保证,你的潘元帅能保证么?现在潘仁美又在什么地方?”六郎斜着眼睛,冷冷的说。不知为何,他打心眼里讨厌这个看上去一脸正气,眼珠却随时滴溜溜转的黄龙。
黄龙原绷着脸,一听这话突然一笑,“哈哈,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乃潘元帅帐前副将。临行前潘元帅让我全权处理此事。你们信我也罢,不信我也罢。总之,如不归降,杨元帅就有十足的把握毫发无损的带着你们将士们出太原城?只怕那个时候又会尸集成山,血流成河吧!”
杨继业环顾了一下自己周围只剩几百人的南城守军,又看着刘继元正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顿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当”的一声将手上的宝刀掷到了地上,“好,我归降。”大郎等见父亲这么一说,一时也都没有了主意,只好迟疑着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好,以前我们算是各位其主,但是现在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今日真是可喜可贺。”黄龙此刻笑容可掬,连声对旁边的军士催促到:“快,快拿酒来。杨元帅,这可是御制的兰陵美酒。我要与杨元帅和几位少将军痛饮一杯。”
“是呀,“站在一旁一直半晌没有说话的刘继元这时却接过黄龙的话头说道:“兰陵美酒天下闻名,不是前人有诗云:‘但使主人能醉容,不知何处是他乡’么?”
“他乡,故乡……“杨继业想起自己十七岁便来到太原,因为军功显著备受老主的喜爱而收为义子,并赐名‘继业’。这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早把太原作为自己的故乡。但是归降之后呢?宋皇会如何处置自己?何处再是故乡?自己的生死事小,可是自己的几个儿子?想到这儿,杨继业不由的长叹一声说道:“黄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酒还是免了吧。”
黄龙的笑容僵了一下,但是随即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说道:“也好,也好。我和潘元帅出京陛辞之时,皇上曾亲口嘱咐,一定要厚侍将军。下一步的对辽之战,还需仰仗将军呢!这样吧,杨将军就和几位少将军先回杨府。皇上的圣旨不日就到。将军帐下的偏将副将和军士们暂回各自的营帐,听候潘元帅的安排。”
原以为会是一场要以性命相搏的厮杀,居然就这样雪消冰融了,所有的人似乎都象做梦一样,有点晕乎乎的。杨继业朝黄龙拱了拱手,又神情复杂的看了刘继元一眼,带着众儿郎脚步杂沓而去。
看着杨家父子离去的背景,黄龙一下子收了笑容,嘴角抽动了一下,扭过头狠狠的瞪了刘继元一眼。刘继元此刻却神情坦然,心中默想:“义兄,我没有按照潘仁美事先的安排劝你们父子饮下毒酒,就算是对的起自己的良心了。从此后各人自安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