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2/2)
“七弟,一会儿你去看你六哥的时候不要提起柴郡主。”
“为什么?大哥,柴郡主要去和亲,和我们杨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爹爹要瞒着六哥。”
“叫你这么做,你就这么作。啰嗦什么。”
声音和脚步渐渐远去,潘龙站在原处想了想,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咬了咬牙,向六郎的营帐走去。。。
茫茫苍苍的夜幕终于临近了,随着微风荡来荡去暮霭似的轻雾,略略带着腐草烂根的腥臭味包围着星星点点亮着烛光的宋军行辕。随着流荡的雾,本来就昏暗不明的烛光也若隐若现,很像夏日坟地里的团团磷火。郡主就这么端坐在拜月香案旁,目光从右到左,掠过整个喜房:南边设了一个大炕,炕桌东西设两个宝座;紫檀龙凤雕落地罩;玉如意、瓷瓶的陈设,鲜红的墙上、宫灯上、桌灯上连绵不断的双喜字;东边一套简易宝座陈设,西边一座喜床:五彩纳纱百子帐、大红缎绣龙凤双喜字炕褥、朱红彩绣百子被,被上压着装有珠宝、金银、谷米的宝瓶;床上放着红衣红裙红花,连同喜庆的红帐红褥,以及整个喜房的红墙红门红灯,暗红一片,逼得眼珠如同要凸出来似的,很不舒服。
“郡主千岁,这些便是皇上派人送来的嫁衣和一些嫁妆。您今天要不要先试试?明天我们便要启程了。”一个喜娘走向前试探着说道。
“你们都先出去吧。”郡主抬起脸微微一笑,语气淡淡的,仿佛这一切和她无关,“我想自己静一静。”
“可是皇上有旨,命奴婢等寸步不离左右的伺候,如果郡主有什么吩咐,奴婢们不在。。。”
郡主见喜娘说的冠冕堂皇,不再坚持己见,只是默默的转过脸,心想:‘皇叔大概是怕我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无法和西夏人交代吧?我本来便要去下嫁西夏王的,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死在我大宋的国界,皇叔还多虑什么?’正当她抬起头想要对喜娘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只听见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便听见守卫的士兵大声说道:“六将军,没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入,请六将军不要难为属下。六将军,六将军。。。”
“滚开!”一个声音怒喝道,“再挡路,别怪六爷对你们不客气。”接着便听“啪”的一声耳光声。
“六郎,是六郎。他来了?”郡主的目光霍然一跳,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椅子把手:“这个冤家,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他不要命了!”
果然,随着急急的脚步声,门闩一响,门开了。自盘山之后,二人又是十多天没有见面,此刻乍然相逢,他们竟然一时认不出对方了。只见六郎依然是一身戎装,却汗水涔涔,象是从被人从水中捞了出来一样。他脸色失去了往日的红润,苍白得像天色将亮的窗纸,胸脯起伏,气息很不平稳,一对眼窝也微微下陷,手腕处还缠着厚厚的白布。
“郡主,您,您还好吗?”六郎翕动了一下嘴唇,只轻声的说了一句,便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郡主本来就是一个清瘦的女子,现在一张瓜子脸更是消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六郎心疼的看着郡主,却又一眼扫到了她身后龙凤床上放着的嫁衣,忽然六郎心里猛然一疼,他努力地稳定了心神,对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喜娘和侍女们说道:“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对郡主说。”
“这。。。”喜娘和侍女们不禁面面相觑,这屋里的喜娘和侍女都是宋皇亲选的,大都是宫中服侍主子的老人,六郎不过是一个六品昭武校尉,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场合叫她们出去。喜娘本想拒绝,但是一抬头却被六郎的目光慑得发噤,心想:“管他呢,横竖他是元帅之子,又是未来的驸马爷,出了什么事情自有杨继业和重阳公主担着,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于是嗫嚅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给郡主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一时人都去了,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六将军,你来做什么?我明日就要启程西夏,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快走吧。”郡主努力的抑制自己极为复杂的感情,将头别在一边,一只手却依然紧紧的攥着椅子的把手。
自从六郎和郡主相识以来,总是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让六郎不敢敞开心扉的去爱郡主,先是自幼定亲的兰英,后是皇上有意许亲的重阳。刚开始的时候,六郎总觉得郡主也不一定非要和自己在一起才能幸福,虽然觉得有些对人不起,但是也没有自觉负心。但是自从他听说郡主要和亲西夏,尤其是刚才潘龙告诉他‘郡主明天便要启程,你若是还想见她最后一面,就去看看她‘时,六郎心里翻腾如鼎沸之水,血一下子奔涌上来,脖子涨得通红——“为什么西夏人来的这么快?为什么这几天没有人告诉我?我还没有机会对皇上明言,难道我真要永远失去她?”六郎顾不上失血过多后虚弱的身体,也没有时间去追究为什么父亲和众家兄弟都瞒着自己,他跳了起来,发了疯似地冲出自己的营帐。
这段压抑了一年多年的感情,此刻终于如开闸潮水一般倾泻出来,六郎一个箭步走到郡主身边,不由分说的紧紧的抱住了她,口中喃喃说道;“珺儿,我不会让你和亲西夏的,如果他们非要你走,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六将军,你快放开我。我是奉旨和亲,你这样作是大不敬。趁着现在还没有人来,你快走。如果叫人看见了,你还要不要命了!”郡主又急又怕,努力挣身时,恰似被铁箍般箍住一般,哪里挣得脱?
“如果这就这么看着你去西夏,我这条命要与不要还有什么区别。”六郎按捺不住心中极度的激动,连声音都变了调:“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
郡主仰起脸来,绝望地凝视着黯黑的天棚,惨笑一声,说道:“太迟了,皇上的圣旨已经下颁,现在再说这些,太迟了。”
“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珺儿,我要娶你,你是我的。”此刻六郎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他的脸涨得血红,强扳过郡主的肩头,就要向她的唇上吻去。
“六郎,你快放开我。”郡主真的急了,她一边左右躲闪,一边信手向身边的香案摸去。忽然郡主抓到了一个冰冷的事物,她来不及细想,随手便向六郎划去,六郎毫无防备,只觉得一阵剧痛,左臂已被划伤,他不由地双手一松,仔细看时,划伤自己的正是前不久送给郡主防身的小匕首。六郎后退了一步,怔怔的说道:“珺儿,难道你不愿意吗?”
“六郎!”郡主见六郎左臂的衣袖瞬间便被鲜血染红,惊得目瞪口呆,手一松,匕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六郎,我不是故意的,我。。。”郡主慌乱的撩开裙子的一角,从衬里上撕下一条白布,为六郎扎上伤口。她满脸冒汗,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重复着说道:“六郎你痛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左臂的疼痛让六郎清醒了过来,他看着郡主语不成声,整个人像秋风里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于是爱怜地捧起郡主的脸,轻声说道:“珺儿,刚才是我不好,是我吓着你了。我没事儿,你别怕。都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郡主又何尝不觉得委屈?一直以来,身为皇家千金,郡主自打生下来就受管教宫女们的教导,如何走路,如何落座,一举一动都要“仪态万方”,吃饭汤匙磕响了碗碟,说话声音大了,笑时牙露出来了,甚或饭吃得多了,端茶姿势不优雅……统统都要“教司”得合乎皇家风范。所以纵然这些日子她的心像被挖掉了一样,空空荡荡的,难受之极,她也不能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一切的一切,她都深深的埋在自己的心里,因为她是郡主,她得顾及皇家的体面和身份!
可是现在,郡主终于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感情,她扑倒在六郎怀中,用力把脸偎进他宽阔的胸膛,想到自己的境遇、自己的命运,郡主不由地顿时泪如雨下。但这是无声的饮泣,那钻心的苦楚却又不得不拚命压制住,她不觉从头到脚都剧烈地颤抖了。忽然郡主紧紧的抱住了六郎,仿佛自己一松手六郎便会消失一般。她放声痛哭,这一举动一下子撕掉了她历来冷美人的外衣,把她的真情猛然喷发出来。郡主悲痛欲绝地仰面望着六郎,泪如泉涌地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哪怕皇上要废掉我的郡主之位,打我,杀了我,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珺儿,”六郎从未见过郡主如此恸哭,慌得心头"卜卜"乱跳,手指都在哆嗦。他紧紧抱住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别哭,珺儿,凡事还有我呢,有我。。。”六郎小声说着、安抚着,触到的是一副瘦伶伶的、柔弱的、无依无靠的骨头架,他忽然觉得心的一角在慢慢地撕裂着,非常痛楚,一低头,两颗又大又沉的滚烫的热泪,"叭嗒"一声,落到郡主的耳腮旁。郡主敏感地一哆嗦,抬起湿漉漉的脸,望着六郎:“六郎,你,你怎么啦,你哭了,是为了我?”
六郎强笑着:“你还问我?这还不是你招的?想我杨景记事以来,几时掉过眼泪?没想到今天也气短了一回。”
“我……”郡主咬咬嘴唇,清瘦的面颊上闪出令人爱怜的酒窝:“我心里难过,我舍不得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才不稀罕什么郡主的爵位,就算是做一个贫民百姓,男耕女织,我也是快乐的。就像在崛围山,当日我就心想,其实找不到出山的路也挺好……“
六郎第一次从郡主嘴里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情话,心头一热,眼睛又红了,他轻轻的把郡主拉到大躺椅上坐下,说道:“珺儿,我这就去觐见圣上,我要告诉皇上你我早就生死相许,和亲之事望圣上暂缓。只是这样一来,皇上恐怕会龙颜大怒,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预料不到,珺儿,你会后悔吗?“
郡主抹去了眼泪,抬头看着六郎,语气刚决果断:“六郎,百年聚合,还终有一别。就算是死,只要能和你死在一起,我也无怨无悔。”说完,她微微一笑,拉起六郎的手,一字一顿的说道:“六郎,今生今世,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一时间,屋内静得连二人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郡主和六郎就这样执手相对,却谁都没有发现门外站的一人,早就看得神情木然,呆若僵偶,一对空洞的大眼睛只剩下了痴痴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