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又起(2/2)
“因为六将军已经找到了皇姐的珍珠衫,父皇以前说过,找到珍珠衫的人不分良贱都能迎娶皇姐。”
随着话音,只见重阳双手捧着一个镶金梨木匣子款地走了进来,她看了六郎一眼后,盈盈蹲下身子对赵光义说道:“儿臣重阳叩请父皇金安。皇姐不能和亲西夏,因为父皇有旨在先,找到珍珠衫者便是我大宋昭平郡主的郡马。如今六将军为皇姐寻到了珍珠衫,父皇断不能食了前言。珍珠衫在此,望父皇明鉴。”说完,重阳双膝跪下,将匣子高高举起,一旁早有小太监接了过来,转手便递给了赵光义。赵光义低头一看,果然匣子中尽是珍珠,晶莹剔透,隐隐泛着柔润的淡淡莹光,烛光之下,更是五彩光晕流转泛射。
“珍珠衫?”赵光义也只是听说过郡主有此家传一宝,却从未亲眼见过,此刻忍不住伸手探去,只见伸手之处所有的珍珠俱应手而起,原来这些珠子均被缀串在一起,编制成衣。
赵光义万万没有想到找了近一年的珍珠衫此刻忽然现身,他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遂皱了皱眉头问道,“六将军,你是怎么发现郡主的珍珠衫的,为何珍珠衫又在重阳手中?”
“这。。。”重阳的这一举动完全打乱了六郎的计划,虽然他早就知道郡主的珍珠衫在重阳手中,他也清楚拿到郡主的珍珠衫才是正正当当娶郡主的理由,但是自己毕竟是在新天子脚下,说话行事不得不投鼠忌器,所以他从未想过要从重阳手中讨回珍珠衫。今天重阳主动冷不丁的主动献了出来,是连他做梦也没想到的,六郎顿时犯了踌躇,反而不知如何回答了。
“父皇,皇姐的珍珠衫是我拿的。”还未等六郎答话,就见重阳抢着说道:“这珍珠衫我一直藏在身上,前几天六将军在盘山救了我和皇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情。为了皇家体面,也为了不搅乱朝局,六将军一直没有回禀父皇,而是希望我自己能够主动向父皇坦白。”
“是你?果真是你?”赵光义怔了一下,缓缓把目光转向重阳:“那你为什么今天才说起?”
“女儿一直心存侥幸,直到今天六将军亲自告诉了皇姐,我才忽然想起,与其被人举发,有旨查问,锁拿进京,不如我自己主动招供,除了父皇和天子近臣外,其余的人不必让其知晓,也算是给女儿留了一些体面。”重阳起初有些心慌,后来渐渐稳住了心神,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顺,带着哽声头磕得砰砰作响,“重阳只希图父皇看在女儿年幼无知,能赦罪儿臣死罪。”
赵光义满脸阴郁站起身来,没有说话,在殿中缓缓踱了一圈,看了看六郎,看了看重阳,又看了看不知什么表情的潘仁美,几次想说甚么都又咽了回去,看去心情十分矛盾。许久,他仿佛定住了心,大声说道:“传召柴郡主!”
一会儿功夫,便见郡主散发赤足,身穿着一件粗布麻衣,手捧着当年册封郡主时的金印徐步而来。看到重阳也在屋中,郡主明显的愣了一下,但是随即长跪在地,将手中的金印高举过头,说道:“皇叔,我想六将军已经解释了为什么珺平不能和亲西夏的原因。珺平自知有罪,不该请旨在前,背旨于后。无论是今朝还是古例,珺平此举都是自干天怒,失望于帝。请皇叔将珺平废为庶人,以正朝纲。之后,无论是打是杀,珺平绝不喊冤。”
赵光义没有马上答话,他眯着眼睛扫视着殿中跪着的这几人,额角上的肌肉时而抽搐一下。守在帷幕边侍候茶水巾栉笔墨纸砚的太监宫女最知道这主儿脾气的,本来就屏营悚息鹄立的腰身象被人触了一下的含羞草,齐刷刷折弯下来,等待雷霆大作雨雹齐下。赵光义却没有马上发作,他阴着脸站起身来,踱到窗户前,背对着众人。三人虽然看不到他脸色,见他只是沉默,觉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迫过来,不由的相互对视了一眼。
潘仁美也站不住了,刚说了一句:“皇上。。。”就听赵光义干巴巴地说道:“杨延昭,你人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呀。”他声调不高,一如平日接见外省官员那样不疾不徐。
“回皇上,末将行事无越轨之处,心内无欺君之意,所作所为,皆是遵循朝廷王法,故无惧之有。”
“无惧之有?”赵光义哼了一声:“你明知珍珠衫的下落,却匿案不报;你行止不检,夜闯郡主寝宫,杨延昭,你可知罪?”屋内静极了,这一声正如睛空霹雳,震得六郎耳鼓嗡嗡作晌。他忽地拾起头来,见赵光义猛然转过身,手按宝剑,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
“皇上,末将。。。”
赵光义却不容六郎解释再什么,他一摆手,古铜一样的脸上毫无表情,冷冷的说道:“潘太师,着人将杨延昭拿下。公主和柴郡主这些日子惊吓过度,发了癔症,送两位千岁回房休息。”
潘仁美跟从赵光义多年,深知他说话声音愈淡,愈是阴毒刻薄性子发作得厉害,他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却马上上前叉手大声应道:“微臣遵旨。”接着他又转向赵光义,一哈腰问道:“皇上,那明天和亲的事情。。。”
“朕不是说了吗,柴郡主这些日子受惊过度,发了癔症,等郡主的病好了再说。”说罢赵光义拂袖而去。潘仁美向外挥了挥手,外头军官们答应了一声,几个禁军如狼似虎一拥而入,眨眼间便将六郎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连推带架拖了出去。一时间前因后果急变陡转,只惊得郡主和重阳二人僵立如偶。
夜渐渐的深了,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幽幽的箫声,因为夜深风凉,断断续续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呜呜咽咽的婉转悠长。这箫声时而低回折颤如临流落花,时而幽噎抑顿似湍溪激石,游丝一缕沉吟绵长间忽然高拔入云如凌空俯瞰,正令人心目一开间却又转入沉浑,袅袅渺渺渐归于寂。赵光义本来就是有心事的人,此刻听到这样勾心慑神的箫声,刚才那段不快的回忆又被勾起了来。
纵然六郎今晚在圣驾前极力的掩饰,但是他看郡主时那种不经意流露出的温和恬静和充满着无限爱怜的神情,赵光义却是那么的熟悉,因为那种目光他和玄漪也曾经有过,纵然往事流水般逝去,而青春的回忆却仍然令人耳热心醉,使他不时地沉浸在美好的感情里,尽管已带了那么多的惆怅。
忽然,赵光义又猛然想起了比武选郡马的那天,小校们拖着一匹匹被一箭穿喉的野狼,奇怪地说射箭之人不像是为了猎物而来,倒象是发泄什么似的。“发泄着什么?他是在发泄什么呢?”赵光义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心中暗想:‘难道是因为他不能前来比武?当朕有意无意的传出要招六郎为驸马之后,为什么柴郡主会坚决得近于执拗的要去西夏和亲?难道他们早有私情?还有重阳,她贵为公主,宫中的各种珍奇瑰宝难道还少吗?她为什么要去偷柴郡主的珍珠衫,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供出此事,不是纯粹丢尽了朕的颜面吗?’
“他们都是在欺瞒朕,都是在骗朕!”赵光义茫茫渺渺地注视着纱窗上树荫的剪影脱口而出。近身太监从没见过他这样儿的,像是走神儿又像梦呓,吓了一跳,一边试着给他换茶,问道:“皇上,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
赵光义一下子从遥远不着边际的幽情思绪渺冥奈何中唤返转来,方知此身犹在万几宸函政务丛中。他自失地一笑,站起身来推开了窗户,只觉得一股凉风扑面而来,激得浑身清冷,混乱烦躁的心绪似乎驱逐了不少。他想了想说道:“来人,去把吕爱卿请来。”
赵光义口中的“吕爱卿”正是文名震天下,曾写下劝世文的吕蒙正。他幼时被父遗弃,受尽人间贫寒冷眼,曾流落街头,以乞食为生。后发奋读书,最终官至极品。自太平元年之时吕蒙正便已赐金还山,到今已经五年正。他原已绝意仕途宦海,在苏杭的城郊修了宅子,决意远离尘嚣,要长伴梅花,悠哉游哉于山水之间安度晚年的了。想不到前不久赵光义连下密诏要招他回京,弄得这个老名士欲辞不敢,欲辞不能,拖延了两个月,无奈只好登车北上。不过赵光义也没有用一些繁琐屑细的政务来麻烦他,不过时时招他进宫品茶下棋论政,二人亦师亦友。
不倒一盏茶的功夫,就见小太监引着吕蒙正疾步而来,见他拄着拐杖还要深揖行礼,赵光义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论年纪你也是老前辈,这断断使不得!朕晚上睡不着觉,想和吕爱卿下盘棋,爱卿不会嫌朕打扰了爱卿的好梦吧!。”
“皇上固然是在说笑,微臣却担当不起啊。”吕蒙正到底还是行了一个礼,二人这才微笑着坐了。
一个小太监早抱了云子儿围棋盒子,布了棋盘,吕蒙正执了黑子。想那吕蒙正是群臣中出名的棋王,赵光义却是一手屎棋,不倒一盏茶的功夫,赵光义的棋已经落了下风,他一手抓着棋子沉吟,一边苦笑道:“吕爱卿,看来你是一步也不肯让朕了?”
吕蒙正笑道:“回皇上,该让的事就让,不该让的让了,就是瞧不起人,臣能赢了圣上,却故意输棋,这不是欺君之罪吗?”这句话说中了赵光义的心事,他站了起来,仿佛发泄心中愈积愈重的郁气,长长透了一口气,说道:“吕爱卿说的对,朕就见不得假惺惺。带一点假,朕就容不得。别人看起来朕这个皇帝坐拥无限江山,好不威风,其实朕也有难言之苦。”
赵光义抑郁有时,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将重阳如何偷了郡主的珍珠衫,如何怀疑六郎和郡主早有私情一事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来,末了,赵光义愤愤地说道:“家不齐何以治天下为?朕连个女儿都管教不好,连几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能联手欺骗朕,朕这次怎能轻饶了他们?”
说罢,赵光义见靠着吕蒙正椅子一声不言语,于是试探地问道:“吕爱卿,朕说得对么?”
“皇上做得很对,连个家都管不好,天下也必定治个稀烂。”吕蒙正幽然说道,他的口气冷冰冰的,很难说是揶揄还是赞扬,倒把赵光义噎了个怔,他狐疑地看着吕蒙正说:“朕治天下,其实只有两个字,一是孝,二是诚。就诚字而言,对天地,待父兄,御群臣,临万方,都出自本性,没半点虚伪矫揉。遵朕的国法,赏重;违朕的钧令,罚也不轻。吕爱卿,朕想的不对吗?”
“皇上这些都是真的,可是皇上你赏过人么?”
“赏人?这一次杨家立了大功,朕当即便赏了黄金万两,杨家兄弟均官升两级,这难道不是赏吗?”
“我是说干脆把柴郡主赐给杨六郎?”
“这。。。”
吕蒙正一笑,站起身来,架着拐杖在房里兜了一圈,说道:“人为万物之灵,这才是最重的赏。皇上既然看出来了他们早就心有所许,何不就此成全了他们?这才显出皇恩浩荡,比起赏杨家黄金万两,更能叫他们效忠尽力呢。”
“可是他们串通一气,欺君瞒上。”赵光义兀自不甘心的说道:“那个杨延昭我原看他还好,谁知他居然还和一个下JIAN的侍女勾三搭四。如果单说天上的乌云东一团西一团,哪一团也不可怕。怕就怕一阵风聚了起来,雷霆万钧电照长空,顷刻就翻江倒海。朕担心这件事情轻饶了他们,就此养成杨家兄弟洒漫成性不听约束的性子,以至于将来骄横跋扈,僭越犯上,到时候只怕就不可收拾了。还有那个不争气地重阳,吕爱卿觉得朕当如何处置她?”
吕蒙正低着头想了想,说道:“圣上这话,臣也仔细想过。这些日子微臣冷眼观察,发现杨家兄弟并不是那种持宠而骄的人。至于杨六郎,皇上,水至清则无鱼,水缸里一个葫芦一按就下去,七个葫芦八个瓢就按了这头起那头,拣着大的按下去就是好作为。皇上对杨家是期之愈高,求之愈苛,全是一片恨铁不成钢的心,微臣认为小惩大戒即可。至于重阳公主,窃取珍珠衫那不过是孩童好玩的天性,如果一点处分也没,外头办事的臣子们恐怕心有不甘。所以,微臣的意思,还要有点小小处分。无非是每年的奉银少些,身边少了几个使唤的人,如此而已。过些日子改好了,复封只是一句话的事。前人撒土,也好迷迷后人眼。如果皇上依然心有不舍,过了两日请皇太后下懿旨免掉处分,也是可行的。”
吕蒙正的这番话娓娓动听,曲折陈词,说得入情入理,本来一心严惩六郎的赵光义听后不禁一笑,说道:“爱卿说的实是正理,也罢,就按爱卿说的做。爱卿恐怕还不知道呢,前两天为了柴郡主和亲的事情,八王和朕闹的不可开交,也不知道谁借了他那么大的胆子。既然要将柴郡主赐婚杨六郎,这和亲的事情自然也就不提了,说到底这柴郡主还不一样是我赵家的郡主?夜也深了,吕爱卿也回去歇息吧,明晨若是没有别的事情,爱卿就去替朕劝慰一下八王,如何?”
一听这话,吕蒙正忙扶了拐杖站了起来,躬身说道;“微臣遵旨。”说完后,他起身呵腰却步退了下去,心中暗叹:“老主万岁,多少年过去了,老臣还记得当年金殿对策后与您吃酒赏月,那一夕畅谈,可真是人生一大快事。虽然如今这江山已经不再姓柴,臣也已年近耳顺,但是至少微臣这次是尽了全力,只希望能护住这一点柴氏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