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准背靴(2/2)
“自然在我家郡主的厢房里,只是那里现在被改成了一个小佛堂。”
“唉!”寇准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说句不当之词,若非昔日杨郡马有难,只怕我这小小的县令也难结缘,所以下官可否去给杨郡马的牌位上一柱香?”
“这。。。”卉儿一时有些为难:“这事儿奴婢可做不了主,要不请您先到左厢房一坐,等奴婢先送了九姑娘回去,再去讨了郡主的示下。您请!”说罢,卉儿又将手一让,抱起九妹便在前面带路,却不从原来的花园向西,竟是径直朝北。待二人由廊后甬道走了一箭之地,便见一处座西朝东小院掩在一片竹林之中,小院东面却是个极大的屋子,这么冷天儿还开着亮窗,里头影影绰绰足有十几号人的样子,抄锅弄铲,油火煎炸,烟雾缭绕,葱姜蒜未杂着香味四处流溢,寇准不禁问道:“卉儿姑娘,这里是厨房?”
“可不是嘛?”还未等卉儿答话,就见九妹抢着说道:“六嫂这里好吃的东西可多了,我保证你连见都没有见过。”
“好香的肉味啊!”寇准吸了吸鼻子,怔了一下,“按说郡主新寡,应该不会让人做这些荤腥之物?难道我真的猜对了?只是如何才能让六郎自己现身呢?”
他这么一路想着,三人已经到了厢房门口,只见卉儿歉疚地说道:“寇大人,您这边请,屋里随意坐,我这叫人上茶,您稍候。”说罢便退了下去。
寇准点点头,进得屋后随便寻了一把椅子坐了,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那卉儿又急急的走了过来,躬身道:“寇大人,郡主有请。”
郡主的小佛堂就在云水阁外的一个偏园内,其时正将酉时,下人们都到伙房吃饭去了,小佛堂的几个伺候香火的小丫头也都在里院西厢用斋,隔墙只微闻诵经声音,反觉院中更加幽静。寇准跟着卉儿轻步来到院中的小佛堂内,果见煌煌烛光下,郡主身着白衣素服,亭亭秀立,双手合十,喃喃祈祷。寇准止步听时,却是说的“。。。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卉儿轻轻咳嗽了一声,快步走到郡主近前小声说道:“郡主,寇大人来了。”
“是寇大人。”郡主停止了诵经,在佛案前拈起三炷香,就佛灯上燃着了,双手插进香炉里,退后一步双手合十,然后转过身,略一欠身稍带歉意的说道:“寇大人今日来府传旨,珺平本不敢大样,理该出迎,无奈宗勉今日身子发热,一刻也离不了我,请寇大人见谅。”
“不敢,不敢。”寇准一边回礼,一边忍不住偷眼四处看去,只见这个不大的佛堂收拾的一尘不染,作法事的铃、钹、锣等物擦得干干净净,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也都放得整整齐齐。
“郡主千岁,下官想给杨郡马的长明灯内上些灯油,请问这灯油。。。”
“寇大人稍等,”郡主移步走到一个矮柜前,刚要伸手,却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对卉儿说道:“卉儿,你将灯油收到什么地方了?”
“在这儿。”卉儿忙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到另一个矮柜前,打开柜门,取出一个小蓝漆坛子,小心翼翼的递给寇准道:“寇大人,这里便是灯油。”
“有劳姑娘了。”寇准一边双手接了,一边暗想,“郡主和六郎素来伉俪情深,如果六郎真的不在人间,郡主定会为他守孝三年,守孝期间怎会动荤腥?而且郡主又怎会连放置灯油的位置都不记得了?想必是不常在此。”他心里想着,忽然有了主意,于是躬身一礼道:“郡主千岁,昔日郡马出殡之时官正好出京公办,未能送杨郡马最后一程,故为此常觉一憾。今日下官想为郡马守灵一夜,不知郡主千岁可应否?”
“这。。。”郡主犹豫了一下,半晌才道:“寇大人,我家六郎不过是个被充军的配军,何德何能敢劳动天官大人为之守灵?如何他真的在天有感只怕也不会不安,此事恐怕。。。”
“诶,郡主千岁此言差矣。”寇准进前一步诚恳地说道:“下官今日来此,只谈交情,不论官职。我与杨郡马虽不算是老相识,但也是兴致相投,下官素来相慕风雅,本希望能和六郎成为至交知己,谁知六郎居然英年早逝。更何况下官每每到八王府做客,八王千岁更是上宾相待殷勤有加,下官若是能为六郎守灵一夜,也算是不负了八王和六郎待我的情分。”
“那。。。”郡主顿了一下,她根本不希望寇准此刻留在杨府,但寇准的话说得似乎无懈可击,且是堂堂正正,反觉得碍难启齿,于是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勉强说道:“寇大人这样说珺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多谢郡主千岁成全。”寇准拱手又是一礼,接着转身对卉儿道:“还要烦劳这位姑娘一趟,请这位姑娘告之八王千岁和杨夫人,下官今夜就不走了,要替六郎守灵,请八王千岁先行回府。”
“是。”卉儿答应了一声,却没有挪步,只是用眼神征求着郡主的意见,见郡主轻轻的摆了摆手,这才肃然无声的退了下去。
“杨郡马,”寇准清了清嗓子,款步走到六郎灵位之前,先是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拈了一炷香,口中念念有辞道:“要说我们二人也有些日子没有一起吃茶聊天了,那些市井闲话想必杨郡马是不爱听的,那我就和你谈谈朝中大事吧。杨郡马,你这一走算是脱离凡尘俗世,可苦了我们这些人。你是不知道啊,那些契丹人欺我朝无人,已经攻破三关。。。”
也不知是说给郡主听,还是真的说给六郎听,寇准只顾着自己絮絮叨叨解说军情,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只听得郡主一阵心急,“我该去给六郎送饭了,这个寇老西儿,到底有完没完?”她强捺着性子,目光却不时的瞟一眼门口。寇准看在眼中,心中又是一喜。其实早在六郎停灵的那些时日,寇准便隐隐觉得这事有些蹊跷,杨夫人虽然面有戚色,却戚而不伤;八姐哭声虽大,却悲中少泪;更不用说郡主总是一副心神不定,恍懈不安的样子。想那寇准昔日在成安县当县令之时,便是一个处理疑难积案的老手,这等蛛丝马迹又岂能逃过他的眼睛,所以当下他便断言,六郎之死或许另有隐情。再加上今天造访郡主别院时所见所闻,令他更加深信六郎非但没有离世,而且就在这天波府中。
窗外此时已是月小风高,郡主万般无奈的看着寇准,心想:这饶舌的寇老西儿一开口就若悬河滔滔,又不知会说到什么时辰了。果然,比熬刑还要难受的郡主硬着头皮听了一个时辰后,好容易见寇准顿了一下,似乎有些口干舌燥找茶水喝,便起身来,平静地说道:“寇大人,时辰不早了,珺平去为大人安排斋饭,去去就来。”
还未等寇准答话,忽然院中一阵响动,脚步咚咚有声,郡主忙向外张望只见八王,杨夫人和一干随从正沿着小道往佛堂而来,郡主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一个寇老西儿就够我受了,怎么皇兄也跟着凑热闹?心中纵有不愿,也只得快步迎了出来。
“皇兄,您怎么也来了?”
“御妹啊,”八王一边朝屋内走,一边说道:“寇大人说他要在这儿守灵一夜,本王思忖着回府横竖也无大事,不如我也在这儿陪一晚,毕竟我也不算外人。”
“皇兄,您上座,我去着人看茶。”郡主看了一眼杨夫人,有什么话又一时难出口,只是对杨夫人使了一个眼色,杨夫人知道郡主要说些什么,说声‘八王,寇大人稍坐,’便和郡主一起联袂而出。
眼见屋内空无一人,八王四处看了看,一把抓住寇准的手,低声埋怨道:“寇老西儿,你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这么阖府乱转?还闯到我妹妹住的地方?杨府现在都是女眷,你这样做真是有辱斯文。还有,为什么要在杨府守灵一晚,你不是说六郎没有死吗?如果我今夜见不到我妹夫,那我也就永远不想见你了。”
“八王千岁,您别吓我。”寇准轻轻的拂去八王的手,嬉皮笑脸的说道:“您放心,别说六郎他没死,就算真的死了,我也能让他复活!”
子时末刻,郡主的小院内寂静无声,因杨夫人在众人的一再劝说下已回房歇息,所以佛堂中只剩下了郡主,八王和寇准三人。眼下正当子夜,各窗的灯烛均以撤去,隐约听见远处“梆梆梆——托托托”的打更声随着风时断时续传来,佛堂门口廊下侍立着几个侍卫也都钓鱼似的打盹儿瞌睡,佛堂内的郡主却依然醒的双目炯炯,仍毫无倦意。她见四周阒无人声,于是轻轻的直起身,偷眼打量了屋中之人,只见八王坐在椅上支颐假寐,寇准斜倚在榻栏头上,二人已是呼吸均匀微起鼾声,似乎都已睡去,郡主轻脚轻手的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门口,轻轻打开了房门,提着裙角走了出去,又慢慢将门掩好。
郡主前脚刚一出门,就见寇准霍的睁开了双眼,那目光如电,那里有一丝熟睡的样子?他悄悄离开佛堂,借着朦胧西斜的月色,只见郡主快步朝后宅而去。寇准一丝也不敢松懈,紧随其后,走了几步后见郡主回身后看,忙躲在墙根的黑暗处连大气也不敢出。郡主确定身后无人,加快了步子穿宅过院,一直往后走。寇准急欲跟去,忽见前方俱是石子铺成的小路,自己厚厚的官靴踩在上面是怕会‘嗒嗒’作响,于是索性脱下靴子将其在肩头一搭,在后继续跟走。
大约又走了一箭之地,只见郡主停下了脚步,来到一处小屋前,她四处张望了一下,轻轻的三短两长扣了几下门环,门叽呀一声慢慢开了,只听见里面传来了六郎焦急地声音:“珺儿?”
“是我。”
“哎呀,你可来了!府里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把我急坏了。”
“今天寇老西儿和八王兄一道来府内传旨,结果不知何为那寇老西儿别出心裁的要为你守灵一夜,现在还未走呢!真是讨厌!六郎,你饿坏了吧!这是娘刚才悄悄放在偏房的一些馒首,你且随便用些。”郡主一边说一边朝里走。
“六郎果然未死,”寇准心中不禁大喜,正欲起身想凑到门口听六郎说些什么,忽又觉得脚底钻心的疼痛,一摸,已被石子硌的血渍沾袜,不禁摇头苦笑暗道:“郡主啊,人前你倒是一口一个天官,大人喊得颇有敬意,人后还不一样叫我‘寇老西儿’?唉,我这么做一半是为了大宋,一半也是为了你家六郎。这年头好人难当啊!”
寇准正暗自嗟叹中,忽见屋中似有动静,忙缩头收背的蜷在一个角落中,大气儿也不敢出,果然见郡主快步又走了出来,他生怕郡主发现,躬着腰、别着腿、撅着屁股、扭着项,再加上树丛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身上腿上乱爬乱叮,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耳听着外边脚步声走远了,寇准才将头探了出来,轻脚轻手的来到屋门口,学着郡主的样子扣了扣门环。果然片刻之中屋内有人试探的问道:“谁?”
寇准捏着鼻子,细声说道:“我。”
“是珺儿?你不是说要马上回去,恐怕八王和寇大人见你不在起疑心吗?”随着话音,门叽呀一声又开了。
借着月光,寇准一眼便认出开门之人正是六郎,他一把拉着六郎的手腕,嘿嘿一笑道:“我想你了呗!好你个杨六郎,胆大包天,居然敢畏罪讳过欺君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