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贰叄(2/2)
娴昭仪既出言要做表率,皇后更是对这话置若罔闻,又如何轮得到旁人出言置喙。
遂,娴昭仪宫里的掌事宫婢抱琴已经将一副花开富贵图呈上来,针脚稳妥,预兆也算得上极好,却只得了燕怀瑾轻描淡写一句话:
“年年有人绣的玩意,未免俗气了些。”
他这话虽然说出了众人心底所想,却难免抹了娴昭仪的面子。
娴昭仪听罢这话,倒也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吩咐寄云道:“好生为本宫收起来罢。”
“皇后,”燕怀瑾朝着自己侧首唤道,“朕犹记得,你向来比旁人独具匠心。”
“往年不过是投机取巧了些,陛下谬赞了。”常婉不置可否,又命身边宫婢沉璧上前呈出,正是一副山水图,行云流水间自有一番洒脱。
“皇后娘娘今儿可算教人饱了眼福。”徐姬由衷叹道,“果真巧夺天工。”
燕怀瑾虽然未曾面露惊艳之色,终归还是朝身后的蔡莲寅摆手道:“这幅,替朕收起来。”
一旁的崇熙太后面色不虞,蹙眉道:“身为后宫之主,成日里寄情于世外,到底也不合乎常理。私下里消极厌世些哀家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竟猖獗到明面上来。哀家是上了年纪的人,摸不透你们这些晚辈的心思。不过依哀家看,舜华这幅花开富贵图讨喜得紧。”
“母后未免言重了。”燕怀瑾怏怏不悦地劝解了一句。
“明珠。”她唤了一声寿合宫的掌事婢女,继而道,“切记将那幅花开富贵图捎回去。”
“陛下。”赵容华打起来借机行事的算盘,“妾专为您绣了一副。”
燕怀瑾抬眼,入目见到一副喜鹊图,这赵容华倒也实在,当真绣了一只光秃秃的喜鹊便再无旁物了,他顿时忍俊不禁道:“你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么这般不知自重?”
他这话说得凌厉,也不保留一分,赵容华一时心下只觉得自惭形秽,见下首的众人面上露出几分崩坏的神色,只差对自己嗤之以鼻,她愈发无地自容起来。
“妹妹的心意可算是昭然若揭了。”娴昭仪直言不讳道,她心知赵氏忧虑郁结于复位之事,但也未免太过急切了一些,“本宫却觉着这副甚好,也算得上行了搏人开心的功德一件。”
另一侧的徐姬与徐小仪二人面面相觑,决计自荐,便由徐姬出言禀明:“陛下,妾与妹妹齐心合力绣了一副。”
待徐姬身边宫婢含绮呈上,正是一副并蒂芙蓉图,生趣盎然。
“看得出是你二人的心血,朕便不横刀夺爱了。”只得了燕怀瑾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赞誉,末了并未收入囊中。
娴昭仪肃然危坐,瞥过徐杳一眼:“眼下可要瞧一瞧新鲜得了。”
她这话的意味分明,毫无疑问,矛头直指的是初入宫的桢良媛与襄良媛。
徐杳刚欲出言,却见对面的曹氏神情惘然望向自己,眼里盛得是期冀祈求,徐杳心下了然,知她身子笨重的缘故,然而此时却无一人提及此事,她只好斟酌道:“陛下,桢良媛同妾也是一齐绣得。”
“你那两个姊妹各自为伴,想来你也只好另寻他人。”燕怀瑾揣摩道,但见落英榭的宫婢呈出一副鲫鱼跃龙门图,针脚密密匝匝,尽态尽妍,“朕竟不知,你精于女红。”
徐杳敛眸,掩去眼底的悉数波澜,她上一世对女红不屑一顾,不是自己母亲彼时胁迫,她是断然不会研习女红半分的,故她的针线活一概潦草了些,比眼下赵容华的喜鹊图更惨不忍睹,燕怀瑾更是时常将她的绣品视为笑料侃侃而谈。
然这世上,女红一词说起来轻巧,而倘若冠上精于女红这四个字却是煞费心力的。她重活一世,着实是研习了许多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本事。
戌时的时候,众人桌上膳食早已收拾干净,眼底的物件更是焕然一新,女眷的桌案上皆放置着一盏莲花灯,上头幽幽燃着膏芯,一旁备着笔墨宣纸,是用来题词一用。
这一件也算乞巧节的旧俗,一旁乐师的琴声时而清如溅玉,时而颤如龙吟,倒也助兴。
有人文思泉涌,一挥而成。有人迟迟落不下笔,思忖半晌。
皇后常婉当之无愧得属于第一种人,径自在船畔躬身放了花灯,再不看一眼,转身朝着众人出言告退:“本宫旧疾在身,时难痊愈,一时乏得厉害,便也不扰人兴致了。”
燕怀瑾瞟她一眼,也不拦她。
“她早些时候回去也好。”崇熙太后直截了当道。
常婉遂朝上首二人见完礼,携婢子下船去了。
而徐杳则属于第二种人,这荷花灯上的题词一概是写一些心愿,再或是说与心上人的情话。
她遐思神往,回溯起上一世的一桩旧事,那是她嫁入豫王府的第二年除夕,她一时兴起,突发奇想与燕怀瑾去放孔明灯,那盏孔明灯,经燕怀瑾的手用竹篾扎架,裱糊着柔韧的竹麻纸。
那时候也是要写题词的,她同样苦思冥想想不出题词,而她那时身边有燕怀瑾,与现下的光景到底不同。
燕怀瑾大笔一挥,龙飞凤舞——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是元稹悼念原配妻子时的诗句。
“我不愿唾手可得的江山社稷拱手让人,”他拢过她的眼角眉梢,艰深晦涩地告诉她缘由,“阿玉,只有权力是一世的存在,你可明白我?”
她如何会不明白他的心迹,一旦穆王登基,种种后果与厉害关系,他虽然从未同她提及,但她也明白的。
那日的孔明灯放得也难如登天,她同燕怀瑾二人各自揪着一角,约莫两炷香的功夫才如愿以偿,万籁俱寂的夜幕上,除却一轮皎洁明月,便是那盏孔明灯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终归如愿以偿的却只有燕怀瑾一人罢了,她早该知道,倘若燕怀瑾坐上皇位,那他心里装得便只能够有江山社稷,这世上是无论如何不会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她早该知道的。
如今想来,一旦穆王登基。最坏的情形不过是燕怀瑾赴死,倘若死里逃生,无非便是发配荒芜封地做个闲散王爷。他心知肚明,无论他去何处,她自然是要跟去的。不过是他执念皇权罢了。
眼下这番荒唐境地,徐杳方才贪杯多吃了两口烧酒,一时起了臆想,倘若燕怀瑾当真一朝赴死,她便给他做个衣冠冢,寂寥之际还可以在他衣冠冢前同他说上两句体己话,每逢清明还可以为他清理一些坟头草,岂不美哉。
徐杳扶额,知道自己这是酒酣,触手也烫的厉害,捻过额鬓,待自己稳住身形以后。
她终于痛痛快快起了笔——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同燕怀瑾那时的题词出自同一首诗,而她这句意味简明:从前曾开玩笑说起,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先去世将怎样怎样,今天这些都成为事实来到眼前。
她自问自答,低咛道:“你还不是同这诗人元稹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想元稹那厮尚且写了悼妄诗才另娶呢。”
现下宫中女眷皆已悉数躬身放花灯,众人各自上了四周聚拢的船舫游景去了。豆蔻立在一旁见她呢喃自语,听不清声音,着实教人想入非非,忍不住问道:“襄良媛吱唔些什么呢?”
徐杳将纸张裁下,卷放入荷花灯的花瓣中,捧着荷花灯递给豆蔻,顺水推舟道:“你替我放罢。”
“这怎么行,皇后娘娘都是自个放的,您可饶过奴婢罢,莫要胡说些顽笑话。”豆蔻不敢苟同,
只见徐杳正欲撒手,一旁的鸢尾伸手在豆蔻腰后轻轻推了一把:“只怕是适才的烧酒上劲了。”千钧一发之际,她只好战战兢兢接过荷花灯,又见徐杳转首欲离开,径自在船畔替她俯身,指尖够在被映得璀璨的荷花边上,顺势随波推开了。
太液池上,荷花灯淌,吹皱一池水清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