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巧(2/2)
阿婆像是知道她回来了,嘴里开始念叨起她的名字。隔着一堵墙,阿巧能隐约听到阿婆的声音。那带着怨气与恳求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阿巧难受地捂住耳朵,不肯再听下去了,可是声音还是透过了她的手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如针扎,如刀割。
“阿巧,巧妹……”
“给我喝点水吧!水……”
“啊呀…都是没有良心的……”
阿巧知道,阿婆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连水也没喝。她昨天晚上还听到阿妈跟阿爹说,这个老婆子命真硬,这么久了还不死,越是不中用越死皮赖脸的活着,当初老头子多能干啊,都是被这个该死的老婆子拖死的。
阿爷好像是在他五十八岁那年去世的,阿巧记得不太清楚了,但是阿爷在的时候,阿爹和阿妈不像现在这样对阿婆的。
每每想起这个,阿巧心里都有些难过,她怀念从前那个和气的家。以前大家都很尊敬阿婆的,阿婆刚摔跤的时候,阿爹和阿妈无微不至地守在床前,盼着阿婆早点好起来。可是现在,阿爹一面在外人跟前做孝子,为阿婆的病痛难过万分,一面在家里像是忘了阿婆一样,任由阿妈故意忽视阿婆。从刚开始一天三餐有肉有汤到现在的三天一碗馊饭点一点霉豆腐,从过去担心的目光到现在充满咒怨的白眼,如果不是怕被人在身后戳脊梁骨,也许他们早就亲手送阿婆走了吧!
因为没有人守在跟前照顾,阿婆自己也不能动弹,所以她的屎呀尿呀都屙在了床上。堆积了好几月的屎尿生了白胖的蛆虫,有时候还会爬到阿婆身上去,蛆虫吃了阿婆的养料长大了就变成了苍蝇,在屋里飞来飞去。除了蛆和苍蝇,还有别的虫子聚集在这个臭烘烘黑漆漆的屋子里,因着这些,阿婆身上看得见的皮肤溃烂的不忍直视。
想当初,阿婆很爱干净的,如今不过卧病在床几个月,她的躯体,她的房间,就变成了难以忍受的尸粪泥。
时间久了,容易消磨掉人的关心,几个月过去了,这个世界早已经没有人在乎阿婆了,哪怕是临近的亲友,也忘了阿婆的存在。大家伙在谈天的时候,会说起哪家嫁来了新妇,会说哪个顽皮的孩子又犯了事,还会说地里的瓜果菜苗长得怎么样,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躺在屎尿里身上爬满虫子等死的阿婆。
最近,他们又说起了天气。现在是人间四月,该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可是这几天的天气太古怪了,好像炎夏一般,热的人没了力气。
阿巧贪凉,将衣袖裤腿都卷的高高的,在地上铺了一床草席,趴在上面,又捂着耳朵不愿意听到阿婆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巧在阿婆的阵阵辱骂声中睡过去了,梦里也还是炎热的,只不过多了蝉鸣和一个康健的阿婆。
一觉醒来,阿巧眼角处还带着湿意,也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黄昏时,他们一家人端着碗蹲在院子的树下吃饭,而困在黑漆漆屋子的阿婆正用手拍打着床,也许是回光返照吧,她突然有了一点力气,这让她能够在屎堆里艰难地挪动,终于她滚下了床。
蹲在树下吃饭的人并没有听到屋内的动静,他们的耳朵里只有聒噪的蝉鸣,还有从远处传来的人声。
天黑下来了,阿巧坐在木板凳上只能看得到对面的人的黑影子。可能是因为中暑吧,蚊子在她耳边嗡嗡嗡地在飞来飞去的时候,她连挥挥手都觉得头晕。
猛地,阿巧注意到门口趴着一条黑乎乎的影子,样子比狗要大。很快她就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了,那是阿婆。阿婆正用力抠着地上的泥巴和石子一点点往前爬,她凑到一个浅浅的水洼处,将一张脏脸贴了进去,随后便传来轻微的吸水声。
阿巧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看着她,看着她吃了泥水后又爬去跟狗抢吃的,终于弟弟也发现了这一幕,他似乎被吓了一跳,带着哭声大喊道:“啊,阿爹,那里有个鬼!”
阿爹带着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阿婆已经断气了,那只被她抢食的狗正在撕咬她那皱巴巴没有肉的手,虽然天暗的看不清东西,但是阿巧却神奇地能够清楚地看到阿婆脸上肥大白嫩的蛆虫正在往外钻,这一幕看得她实在恶心,忙捂着鼻子和嘴跑到门外干呕。
阿爹先是呆愣了一会儿,紧接着就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阿妈!”一脚踹在那条狗的身上,立在身后的阿妈仿佛松了口气,一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寿衣一边安慰甄阿爹,“你阿妈死了比活着好,莫伤心,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黑漆漆的夜,就着蜡烛的光,阿爹和阿妈匆忙冲刷了一遍阿婆的身子,给她换上了新衣。阿巧则带着弟弟去铲阿婆屋子里屎尿,屋子里的臭味熏得阿巧头更痛了,她和弟弟屏着气一趟趟用撮箕将屎尿运出,一直忙活到半夜。
后半夜休息的时候阿巧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要一想到阿婆被一床草席包裹住停在了门外,她就害怕。
听说惨死的人是会变成厉鬼回来讨命的,阿巧害怕阿婆会来找她,怕得将头闷在被子里,大气也不敢喘。
这一夜平安无事,早上醒来的时候阿巧还有些恍惚,迷迷糊糊走出了房间,直到看到地上的草席,才清醒过来。
阿婆的丧事办得很顺利,阿爹和阿妈看上去也挺开心的。阿巧木然地看着阿爹阿妈应付来往的人,呆呆傻傻地望着祠堂里的人热热闹闹地吃酒席,被动地跟着亲戚们一起哭丧,又带着一丝难过看着他们将阿婆的棺材抬上长满了映山红的青山,埋进土坑里,立上写着“先妣甄李氏之墓”的墓碑,再大哭一场后又开开心心地扛着锄头回家。
阿婆终于走了,这个家还是原来那个和和气气的家,照样过日子,干活,聊天,吃饭,睡觉,普普通通,跟旁人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