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2/2)
“潘将军就不要演戏了,如果我想告密讨赏,就不会来这里。潘将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作个交易如何?”
“交易?什么交易?”
王氏笑笑,凑近了几步,附在潘豹耳旁轻轻说了句什么,而后,她见潘豹皱着眉头,一副认真地思索的样子,更加得意洋洋起来:“潘将军,我知道你们潘家一向不喜欢杨家,如果潘将军能。。。”
话没说话,王氏忽然停住了,像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怀疑是在梦中一样,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只见一把匕首插在上面,整个刀身都已经没入到自己的身体里,只剩下刀把露在外面,鲜血将衣服染红好一大片。
“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总之你想拿这件事情来要挟我,你便是找错了人。”潘豹早已恢复了平静,嘴角挂着一丝狞笑,他忽地又猛然一拔,那妇人一声未出,噗地翻倒。潘豹看了看手中血淋淋的匕首,轻松自如地地靴底上正反二蹭,从容插入鞘内,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说实话,你得这个计策还真不错,对付杨家,尤其是那个杨六郎倒可一试。”
这是惊蛰放过的第三个清晨,本来幽云一带仲春少雨,但这次却反常。后半夜时分先刮了一阵小风,接着便下了一阵子冷雨。清晨起来后,天气已经放晴,微风吹来,却带着丝丝凉意。已经是辰时中刻了,六郎依然半闭着眼睛,假寐在床上,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看错了黄琼。
昨天晚上,六郎假装醉酒就是为了试探黄琼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却没有料到黄琼虽然出门而去,却只是到厨房要了一晚素面,又怕打扰自己休息似的,硬是在厨房站着吃完了才回到房间。整个晚上不是起身为自己整整被角,便是拿着小勺喂上几口醒酒汤,竟连一丝蛛丝马迹也察觉不到。
“看来这次又是我多心了。”通宵不眠的六郎心里忽然有些愧疚,他刚翻了个身,就听见黄琼走到近前,轻声说道:“六将军,刚才我吩咐伙计煮了一碗粳米粥,您昨天喝了些酒,所以今天早上不宜用油荤,吃稀粥,配些小葱豆腐,醋盐生萝卜丁儿等素菜,恐怕才会好受些。您现在要用吗?”
六郎假装从昏沉中乍然而醒,伸臂舒展打了个呵欠,咧嘴一笑,揉着惺松睡眼,含混不清地说道:“——什么时辰了,黄姑娘醒的倒早。”
“六公子昨晚歇得迟,后来又睡得沉。”黄琼说话的功夫又给六郎端来洗脸水,试试热凉放在盆架上,又取青盐,倒漱口水,拿竹刷子忙得脚不点地,一边笑着回话:“我看六公子平日一定被杨老爷管束的太严了,这一出门就像出了笼子的鸟。。。”六郎忙一翻身坐起身来,下了床洗涮漱口,见和黄琼又将早饭布好,便走到饭桌前,拿起一块馒头咬了一口,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昨天六郎失礼,又有劳黄姑娘了。”又见黄琼垂手伺立在侧,那瘦弱的身姿,羞赧的神态,竟是像极了郡主,六郎不禁似已看得痴了,心想,‘珺儿你现在还好么?不过有潘龙陪在你身边,想来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忘了我。’
黄琼见六郎只是不错眼珠的盯着自己,忽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小声说:“六公子想什么呢?这汤再不喝,一会便凉了。”
“噢,”六郎回过神来,笑笑说道:“我们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的规矩,黄姑娘也坐下,一道吃些。我刚才在想黄姑娘如果是男子,倒是一个作丞相的好人选。姑娘可以从早到晚,不吃、不喝、不睡觉,随叫随应,从不误事。又通古晓今,问一答十,点水不滴。作个女子,仅在闺阁之中,太可惜了。”
黄琼嗤的一笑,说道:“六公子真会埋汰人,我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丫头罢了,六公子还说什么丞相。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倒想烦劳公子。”
“什么事情?”
黄琼看了六郎一眼,敛了笑脸换了正容,说道:“我叔叔家就在望都这一带,我想家了。等办完了差事后,六公子能送我回家吗?”
“回家,黄姑娘要回家?”
“六公子别多心,”黄琼见六郎有些吃惊的样子,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想伺候公主,而是黄琼毕竟不是宫里的人,待的日子长久了,只会叫人笑话不懂规矩,更何况我也是真的想家了。我叔叔家就在望都,我小的时候他也是极疼我的,这些年没有见他,也不知道我叔叔他们过得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没了爹娘,他们就是我最亲的人了。。。”黄琼说着两行清泪泉水般涌了出来。
“黄姑娘,这有什么难的,”六郎见黄琼哭得伤心,忙起身劝慰道:“原本就是说好了的事情,你暂且服侍公主几天,而后便送你回乡。公主那边我去说清楚,她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不会怪罪你的。再说了,就算她心里不痛快,那时你也不在她身边了,难不成她还能打到你家门去?先来吃饭吧,莫非黄姑娘真的吃了什么神仙给得灵药仙丹,不再食人间烟火?”
黄琼听至此,不觉破涕为笑。挨着六郎坐了,一边端起清粥喝了一口,一边说:“我刚才找小二要了些干粮,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可以路上吃。”六郎点头笑笑。一时两人吃过饭,黄琼便麻利的收拾好了行囊,二人牵了马匹,出了客栈继续往查剌山方向而去。一路上黄琼心情似乎格外舒畅,话也多了起来,眼见又快到了金乌西坠倦鸟归林的时分,二人发现前面横亘着一座大镇。六郎张望了一下,扭头说道:“黄姑娘,按行程算,这里已经是辽人的地界了。我们说话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下,顺便打听去查剌山的路径,你看可好?”
黄琼点点头,嗯了一声。俩人正准备策马前行时,忽见远处一彪辽人骑兵,约几百人,踏得黄尘滚滚,顺着官道也奔向城门而来。看着那队人马从自己身边飞驰而去,进了城镇,六郎心中咯噔了一下,“今天晚上这个镇子居然驻了这么些辽军,我们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池。”一边想着,二人已经进得城内。此时夕阳挂长林树梢,炊烟漫高屋矮房。街上做买卖的、小摊子旁吃酒的、坐茶馆听书的,倒也让人觉得这满街的人群也算是川流不息。
黄琼和六郎进得城内便下了马,正沿街走着,忽然一个骨瘦如柴脸如死灰,满身污垢的乞丐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伸着手,有气无力的说:“二位菩萨给点吃的吧。”
忽然伸来的这双脏兮兮的手,把黄琼吓了一跳,再一看这只手上仅剩下了中指和食指,黄琼惊‘呀得’一声,一下子躲在了六郎的身后。
六郎看那乞丐身上的短衫虽然十分肮脏且破烂不堪,却隐约可见一个‘兵’字,于是从怀中掏出了几十文钱,放到乞丐的身边,问道:“这个兄弟原来也是吃粮当兵的?怎么落得这个地步?”
“唉,人残废了,韩将军用不上了,不到这个地步还能怎样?”乞丐用仅有的两个指头,将这几十文钱一个一个放到自己的怀中,一边拾一边说:“我这还算好的,总算被人带了回来。还有几个伤得重的兄弟,直接就被。。。唉!””
“韩将军?哪个韩将军,是韩昌韩延寿吗?”黄琼见乞丐提起‘韩将军’,不由的心头弼弼直跳,压了又压,终究忍不住,问道。
“还能有哪个韩将军,自然是韩昌韩将军了。想当初我也是算是跟着他一起去平乌古的,”那乞丐看了黄琼一看,陡然提高了嗓门,眼里熠然闪了一下光,随即却又黯淡下来,低声说道:“算了,都是旧事了,不提了,不提了。老婆跑了,我还有孩子要养活,但是那些雇主老爷们见我是个废人,哪个肯雇用我,我这样也就是有一天没一天的凑合着吧。”
六郎朝那人身后看了看,果然见乞丐身后还有两个同样穿着破烂流丢,一身油腻的孩子,正在十分吃力似的睁着一双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六郎隧叹了一口气,又从身上掏出几分碎银,递给乞丐,说道:“别在这儿讨钱了,回家做点小买卖,好好养孩子,比这样强些。”说完又扭头对黄琼道:“琼儿,我们走吧。”话未说完,六郎已是迈步,黄琼愣了愣,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眼见离那乞丐远了些,黄琼这才压低了嗓门,小声问道:“公子,他原来是辽兵,你不恨他?你怎么。。。?”
六郎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他现在已经不是了。说到底各为其主的事情,我恨他干什么。只是他们的韩将军太过无情了些。”
黄琼似乎一怔,低下了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功夫一抬头看见了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于是轻轻的拉了拉六郎的衣角,小声说:“六公子,你能等我一下吗?我进去买些女孩子用的东西。”
这话倘如是问潘龙,他定会哈哈一笑,说:“买东西还用黄姑娘自己亲自去,一会儿我叫几个婆子把姑娘需要的东西都送到客栈,姑娘自己细细的挑选,不是更好?”倘如是潘豹,他则会满脸邪气的打量着黄琼,猥亵地笑着说:“还分什么男人女人用的东西,有我陪姑娘不好吗?”
只是六郎毕竟年轻,见黄琼娇羞满面,也不敢细想她到底要买什么东西,只能说道:“好的,我就在这儿等着。”黄琼宛然一笑,低着头轻快的走了进去。
这家店铺外表虽然敝旧,里面却很宽绰,位置也好,面临官道,紧靠凉水河桥边,轩窗四面,屋内甚是明亮。黄琼一进门,一个眉目慈祥婆婆就连忙起身招呼,笑着说:“小娘子需要什么物什呀?我这里有各色的胭脂水粉,玫瑰露、郁金香露,还有前两天师傅刚做好的一些金簪珠环,您看看?”
黄琼随手接过店主递来的一个玉钗,看了看,果然做工尽极巧致,掐金嵌玉玲珑光洁照人眼花,于是笑笑说道:“店家,我只需要一些青雀头黛,你这里有吗?还有。。。”黄琼的脸红了红,看了看左右无人,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婆婆,我抹胸的带子松了,我能借你的内室一用,收拾一下吗?”
“当然可以了。”店主笑笑,俯身拿出一个描金盒子,递给黄琼说道:“这盒青雀头黛十文钱。不过照我说呀,姑娘长得眼似秋潭,眉若远山,根本不用描。”说完又扭头朝门外张望了一眼,试探着问道:“门外站的那个小哥是姑娘什么人呀?怎么不和姑娘一起进来?”见黄琼只是低着头,不做声,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不禁笑道:“我看那个小哥长得一表人才,和姑娘正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一句话没说完,黄琼已飞红了脸。
店主婆婆见黄琼神情有些尴尬,笑着说,“人老了,话就多了,姑娘不要见怪。内室就在左边的那个门里,我还要看店子,姑娘自己进去吧。”“谢婆婆。”黄琼匆匆从怀中掏出了十文钱,将盒子紧紧地攥在手中后,头也不敢抬地走进里间。
这是一间极小的内室,迎门是一张小桌,靛青台布上摆着茶壶碗具小匙等物,满屋淡青壁纸裱糊得平平展展,黄琼四周看了看,轻轻的放下了门帘后,她缓缓走到桌子前方,拿起一个小茶杯,又将小心的将装黛石的盒子旋开,倒了进去,用少许水化了,然后,黄琼轻轻的褪下外衣,脱下小袄,解开了抹胸,接着一咬牙用力一扯,将抹胸的里子撕了下来。她咬了一下嘴唇,手指有些发抖,却强自摄定心神,用手蘸着,就着碗里的化开了黛石水,“刷刷刷”地在扯下的白布上写了什么。
写完之后,黄琼重新穿好了衣服,小心的将那片衣襟藏在自己的怀中。正准备出门时,目光忽然扫到了桌子上的一面镜子,她一伸手将镜子拿了起来,对着镜子相了相,镜中之人眸波流转,粉颊晕红,她心中暗道:“难道我真的象她?她现在知道不知道他的六郎正和我在一起呢。”
黄琼心中想的‘她’,自然是郡主,有潘家兄弟和重阳在宋营,又何愁郡主不知道。就在今天早上,天光未亮之时,只听见‘砰砰砰’三声炮响,把郡主猛然惊醒,一瞬间,她忘记了身在何处,猛然起身,才发觉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唉,都好几天了,我怎么还是不能习惯呢,说不定我这一辈子永远都是这样了。想来这炮声,定是营中准备操练兵马的声音,那么六郎他。。。唉!我还想他做什么?”郡主暗自苦笑一声,摇摇头,又弛然躺下。正当她正准备假寐一会儿时,就听见耳边隐隐传来几句说话声,仿佛在议论着什么:
“你们知道吗?昨天我去营中拿东西,听公主身边的小惠说,六将军出去办差了,还带了一个女人去。”
“女人?办差还能带女人?”一个声音不解的问道。
“你懂什么?”那人暧昧的笑笑,神秘的说:“大家公子,路上需要人伺候,这枕头边不也需要也伺候么?我还听说那个女人是重阳公主身边的,要说这公主还真的是雍容大度,她就不怕。。。”这个人极细的说了些什么,引来一阵窃窃地哄笑。
郡主不想再听下去了,她紧紧的捂住了耳朵,可是仍然有一句两句随着轻风飘到了郡主的耳边:
“你们谁见过那个姑娘吗?”
“我见过,我见过,说实话那个姑娘长得可真是可人意。。。”
郡主再也忍不住了,平生第一次捶床大声怒道,“这是谁这么不懂规矩的大声嚷嚷,都给我出去。”间外的侍女们一下子个个觳觫屏营噤若寒蝉,屋内屋外安静了,郡主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口气,两行清泪,汩汩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