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2/2)
刚开始几天,伍良等人都是满身青肿,晚上能疼一整夜,年轻人自然是叫苦不迭。伍良米乐马宁还好,李景田压根儿就不想再随着安若操练了。唯独贝志远一个咬紧牙关苦撑,自始至终一声苦都没有叫过。旁人问他,他只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有这样励志的榜样在,李景田也不敢掉链子了,几个少年都咬着牙与安若教的招式和阵法死磕。
吴念九那里,日子也没有半点好过。安若卸了他白天里贴身护卫的差事,除了让他带领少年们练习之外,也一样每日教他拳脚,只教个两三遍,便要他一样不差地演示出来。吴念九若是一个疏忽或是记不住,就会吃安若打的板子。这位也没啥办法,只能在安若教时拼了老命记住,回头自己在休息时反复习练。
随着时间推移,少年们和吴念九都是拳脚功夫渐长。连带地,岛上其他汉子们也大多从安若这里间接学到了几招。一来吴念九“不得不”将自己所学分享给周念五等人知道,二来其他兵汉见到少年们整日练得来劲,看在眼中,大多也捡一两招最学以致用的,暗自记下。
而安若自己则每日与梅念四和其他工匠们在一处,时常商议着什么。有人说安若不过就是在与工匠们一起商议制荼芜香,毕竟荼芜要制成可燃可佩的香块,也须有一番复杂的工序,甚至需要石匠和木匠专门帮她做一点儿工具。
杜骁自始至终袖手旁观,但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始终对安若心存怀疑,但是这女子看上去确实是在践行自己的承诺:她手下的人,她不会坐视他们受损伤。
可结果真的能如她所愿?还有,杜骁的“危言耸听”真会实现吗,海上真的会有海盗觊觎他们这个岛么?
*
洪三的船来之后大约一个月,岛上来了第三条商船。
岛上的人大多觉得“流鬼”这个假身份不错,够唬人又无可探究,因此依旧以流鬼国属民自居,由柳九充当“岛主”,龙二充当“造盐官”,出面接待来人。
这条商船似乎是“慕名而来”。柳九听来船上的人提起“流鬼国”三个字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这个岛的名声已经顺利传扬出去了。
果然,据来船的人说,他们没有见过洪三的船,但是确曾听见从交趾回来的船说起,说是由南方回朝的顺风航路上有个小岛,是流鬼国的属地,产盐。这次来的一条轻便小船原本一向在海上巡曳,便调了方向,侧风行驶,一路沿着风向切过来,果然找到了这个岛。
洪三四下里宣扬这个流鬼国的小岛之时,特别只提了盐,关于荼芜他一字未提——这自然是因为想着安若将岛上的荼芜都“卖断”给他,所以不敢向外泄露。来船便只晓得岛上有盐。这一船除了对岛上晒出精制海盐感兴趣以外,还在岛上买了些野味带上船,另外宁十一宁大夫那里制出的樟脑薄荷,各种防病治病的草药,也令船上的人十分惊喜。
这些杂七杂八的出产,除了换来少许茶米和简单的工具之外,其余都换成了金珠。岛上的汉子们便遵照以前所商量的,将东西都交给岛上坐第三把交椅的崔三保管。
除此之外,柳九扮作“岛主”,依旧装模作样地出面,向来船打听陆上的消息,却意外听说了一件事:有人在海上客商和沿海船民之中打听,打听一艘在风暴中沉没了的船。
063来历
这次来船,船主带来了两个消息。头一件自是确认了远在京中的皇帝陛下病重,全天下都张了皇榜,募请神医。
岛上的汉子们都对这消息不是很感冒,毕竟他们流落到此,多半是间接拜这位皇帝陛下所赐,因此大家私心里都盼着皇帝陛下能够早早挂掉,新皇能够大赦天下。这样他们重返中原,可以直接恢复本来身份,而不用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但第二个消息实在是让岛上的人吃惊不已:一艘在风暴中沉没了的船?这难道是官府已经发现了他们这些被判了流刑的囚犯并没有赶到琉球,又或是当时那船上的狱卒和官员另有侥幸逃生的,将他们的“事迹”都告知官府,所以官府这么大张旗鼓地在沿海找人,想要捉拿逃犯?
柳九听说之后,脸色有些发青。偏生来船的船主全然想不到其他,只是随意笑道:“不过,听说那是我们大周的官船,与贵岛上诸位应当没有什么关系吧!”
这名船主似乎非常愉快地接受了这岛上是“流鬼国”属民的说法,又听信了柳九的鬼话,以为岛上这些人已经上岛好多年,因此压根儿不会将早先的沉船与眼前的汉子们联系起来。
柳九只能强撑着笑答:“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一面偷偷把额上的细汗拭去。好在他额角上原本的黥印已经被宁大夫配制的药剂洗过多次,已经不留什么颜色,不用再遮掩,不细看已经完全看不出了。
这船离开之后,岛上的汉子们远没有上回货船离开之后那么兴奋。虽然他们这次如愿以偿,售去了岛上大约一半的海盐储备,换回了想要的工具和金珠,可是人人都忧心忡忡,聚在一处,等柳九示下。
柳九见来船已经远远离开,便召集岛上的人关起门来商议:“大家觉得如何,那船主所说的那只沉船,会是……咱们的船么?”
来船船主说的两点与岛上汉子们的情形完全吻合:一,是艘官船;二,是在风暴中沉没的。
偏生柳九问起那船主沉船的时间,那船主却又不晓得了,只说是去年的事儿。这下汉子们更加疑心重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生怕明日就有大队的官船找到岛上来拿人。
“都在愁什么呢?”
这时,安若带着梅念四两人赶到。她似是说到做到,早先答应了杜骁不来掺和男人们海贸的事,就不再掺合,因此才会这时匆匆赶过来。一问详情,她忍不住笑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大家现在都是流鬼国的人,就算是官府真的找到这个岛上,与你们又有什么相干?想想看,大家前些日子忙得这么辛苦,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众人一想也是,稍许轻松些。当即有人向安若发问:“安若娘子,眼下是商船过来而已,若真的官府有人上岛来,咱们真的能证明,咱们是什么‘流鬼’……咳,‘流鬼’是什么鬼么?”
安若登时笑着点头:“我能!”
她伸手从梅念四那里接过一只卷轴,交给柳九。那只卷轴的衬底正是玄色的帛布,是上次洪三的船所留下的布匹之中,质地最精良的那一匹。当时被安若“截留”了,岛上的人以为安若这小娘子喜爱这等好布,她居功甚伟,因此也没人说她。可谁想得到,她竟然用这个来做了卷轴文书的衬底——正好“传说中”流鬼国服色尚黑,用玄色的帛布做文书衬底,好像也说得过去。
岛上的汉子们当中,那崔三、蔡八、李十二等几个,都做过小官或是幕僚,见过公文,见安若拿出的这一卷文书似模似样,各自赞好,先都点了头。
待安若再将那卷轴打开,果然见这是一封册封“岛主”的文书,款识正是流鬼国的国君,文书上还盖了个大大的朱红色方印,方印上的阳文就像是鬼画符一样。更有甚者,这份文书明显就是上次从洪三那里换得的纸写就的,但是不晓得安若和工匠们用了什么法子做旧,纸张泛黄脆弱,看起来确实像是数年之前就写就了的一样。
“安若娘子,你真难道见过从流鬼国来的文书?它的国主印鉴是长这个样子的?”柳九对安若取出的这份文书最是好奇,拈着颏下数寸美髯朗声问道。
安若心想:见当然是见过的,可谁还记得那国主印鉴长什么样儿?这都两百年过去了。
她面上却依旧堆笑,望着柳九,道:“柳九哥,你想,若是真有官船到这岛上,官员们见了这个,是忙着先考证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流鬼国主印鉴,还是会着急离岛,去找他们该找的人去?”
她的声音仿佛银铃般清脆,于是岛上的汉子们人人眼前浮现着想象,仿佛上岛的官员被这娇娇嗲嗲的小娘子一阵忽悠,就会恍恍惚惚地回到官船上去。那头崔三已经带头附和了,他双手撑着桌面,探头望着面前铺开的那份文书,点着头大声道:“娘子说的是!”
岂料柳九盯着安若,轻轻摇了摇头,说:“安若娘子,我是完全相信,如果官船在沿海找的当真是我们这些人,凭娘子的如簧巧舌和这一份文书,完全可以将来人哄回去。可如果……官船在沿海要找的船,要找的人,根本不是我们呢?”这问话在旁人听来,稍许有些蹊跷,安若马上便懂了。
她眼一转,立即拍手笑答道:“九哥说的不错,若找的不是你们,那大家现在又何必担心?”
柳九却笑而不接口,只管盯着安若不挪眼。他神态有异,在场的旁人已经有聪明的省了过来:“柳九哥,你的意思是说……官船可能不是来寻咱们的,而是有可能在寻咱们岛上的……安若娘子?”
柳九盯着安若,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他温和地开口道:“安若娘子,我记得你上岛的时候,也是在一场风暴之后吧!”
安若嘴角抬了抬,轻笑一声,随即将那只卷轴缓缓卷起来,交到柳九手里,欢然道:“阿爹,你在说什么呢?我可是你流鬼国岛主的亲闺女,眼下应该好些海商船民都听说过了的,您身边有我这么个闺女呐。”她说得娇俏动听,其实语带威胁。柳九是个人精,怎么听不出来,当即反诘:“闺女若是有难,我这当爹的,总该有资格知道个来龙去脉吧!”
“安若娘子,你有种大声说一句,你究竟是个什么来历?”远处周念五突然嚎了一嗓子,有些叫人猝不及防。
安若脸一沉,往那头看过去。果然见龙二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周念五身边转开去。这个龙二,自己不愿直接出头逼问安若,便让周念五当这得罪人的人。
“龙二哥说了,咱们兄弟都是……都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自己都清楚。”周念五实在是个愣头青,即便被人当枪使也不会是一杆好枪,一转脸就把龙二给卖了出来,“可是安若娘子是个什么来历,岛上谁都不知道。若她是个不妥当的,咱们兄弟是不是也会跟着受累?”
他话音刚落,岛上立时有人炸毛,伍良先大声嚷嚷:“安若娘子怎么可能不妥当?”
安若也笑嘻嘻地反问回去,说:“是呀,你们想想看,官船出动,在沿海一带四下查问,究竟是为了三十四个正值盛年的大男人,还是会为了我这样一个小小女子?哪个更说得通?”
她轻描淡写地掩饰,岛上的人因周念五发难而起的疑心顿时少了些。
可是她这番掩饰却逃不过柳九的眼。柳九这人作为杜骁的“军师”,曾为杜骁出谋划策,才令岛上有了这样一个安定的局面。柳九功不可没,他的才干也不容人忽视。这柳九为人一向温和、儒雅,此刻却面上带笑,显出些咄咄逼人的样子,紧紧盯着安若,朗声问:“安若娘子,可方便……将来历与大家说一说。”
柳九似乎是等了好久才等到了这么个机会,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当众询问安若的来历。
安若摇摇头笑道:“不便。”
她直接拒绝了柳九,柳九却不肯放弃,再次向前逼了一步,追问道:“娘子,请恕柳奕冒昧,今日一定想要知道娘子的来历,不怕别的,万一……万一有个万一,娘子上岛是为了我们这些人而来怎么办?”他目光闪烁,言语似有所指。
柳九发难可不比周念五那草包,他暗中直指安若可能是个上岛的探子,虽说一个女人跑到海岛上做探子这事儿决计耸人听闻,无人敢信,可是早先众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岛外的压力与忧虑,此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岛上的人为了尊重安若,言语上虽然不说,但是不少人不约而同向前迈了一步,靠近安若,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安若此刻抿紧了嘴唇,紧盯着柳九,似乎想辨明他的真实用心。柳九被她看得有点儿心里发毛,可是牙一咬,继续维持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这种机会稍纵即逝,若是过了这村,许是就没这店了。
她锁着眉头,冲柳九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摇摇头,道:“不像啊!”
柳九发呆:不像什么?
“阿爹你现在一副呆头鹅的样子,不像是懂得布‘擒龙’陷阱的人呀!”安若眨眨眼,低嗔一声。
柳九闻言大震,几乎往后退了两三步才止住,兀自有些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在这个岛上?
——安若怎会晓得是自己布下的“擒龙”?
他处心积虑想要弄清安若的背景身份,却没想到自己的背景在安若那里似乎已经一目了然。
柳九是个聪明人,越是聪明人,越是会自行联想。安若不用说,柳九也脑补出七七八八,心里登时便乱了。
这边柳九心慌,那边余人对安若的疑心却丝毫未曾打消。不少人依旧围着安若,盼望她至少能向岛上的兄弟们透露一点点来历:无他,只要安若能自证不是官府派遣上岛的探子就好。